纸格上的耕耘与收获

——读陈刚小说集《站台》

2025-07-06

□蒋涌

  《站台》系陈刚一部新临世中短篇小说集,也是时逾16年后对他前一部问世的小说集《我们的时光》的回应或会合,它们像是一度重逢,也像是一次接力的再次出发。《站台》提笔于新冠疫情横虐的艰难时世,足不出户落寞莫名,他“向自己提问,向生活提问”,借此消遣、励志、酬愿,表象是“文本”,实质是“人本”,既是文之漫游,亦是人之跋涉。
  作家陈刚,长期供职自贡市文学、文艺、文化主管单位,他头上戴着一顶顶巍峨“儒冠”: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自贡市作家协会顾问、自贡市文联原主席、自贡市文广新局原局长,若继续排列,还有一长串。他素来爱好著书立说,挥毫泼墨,与其说是职场标配,不如说是自我素养、修炼、期许与自我成就的个性选择和涉世理想。他出手的篇章,自然而然地呈现登台亮相的儒雅,才气墨客的浪漫,诗酒年华的斑渍,一派类似文人字画的纸格种植,书卷气息,书生意气,佩笔游历,江湖浪迹,与际遇交集并相互兼容,读者极易以文识人,以字知人,这也是他独树一帜的原创风格。
  收入《站台》的13篇小说,均由不同级别的文学刊物选载过,经岁月冲淘,作者依旧难以割舍而集纳问世,显然,在他心目中这些渗透心血、承载记忆的文本有价值,有分量。众所周知,判断作家和文学作品的价值标准,不能以累计出书多少部为尺度,也不能以文本篇幅短长来衡量。美国作家罗伯特·詹姆斯·沃勒的中篇小说《廊桥遗梦》,俄国作家安东·巴甫洛维奇·契诃夫的中篇小说《草原》,法国作家安德烈·莫洛亚的短篇小说《在中途换飞机的时候》,都属一鸣惊人的饮誉世界的名篇、名著,仅此一篇便与读者缔结一世神交。相反,一篇空洞无物的冗长作品,哪怕字逾千万,幅长百寻,结果如“王大娘的裹脚布”又臭又长,人见人厌,闪身躲避。作品的品质,不由体裁、篇幅、字数等因素来左右,要看作品有或没有真善美的内涵及超凡脱俗的颜值,以及能否增益读者的观世体验和满足读者的内在渴望所决定,其稀缺性与读者拥有量关联,精美度则与作品传世关联,衡量作品优劣的标准归根结底不外乎有二:一为时间存世流传的长度,二为空间征服面的广度。所有一哄而上的书写,皆乏善可陈,乏优可点,因此,陈刚我行我素,我色不改,自我认同,自我陶醉,值得肯定与推重。
  《站台》开篇小说《饮酒歌》,素材摄取于作者早年的职场生涯耳濡目染的亲身经历,凭借亲历见闻和亲为书写构成作品的两全其美,随之,吸引着读者去好奇、猎奇,去关注、关切,去分享一份阅读过程的惊异和痛快。一个人适不适合写小说,或者一部小说值不值得阅读,笔者以为需要参照六大要素,即:作者有无丰富阅历(他的人生见闻和经验,恰好是读者所稀缺的,所预期的,所感兴趣的)和阅力(足够的知识储量)、观察力、领悟力、想象力和表达力,缺少其中任何一个要素,都会留下作品的缺口和硬伤。同时,小说与其他文体一样,绝不是一轮辞藻华丽的造句比赛,而是以造境(人境、事境、环境)、造场(想象场、精神场)论高下。就《饮酒歌》而言,作者陈刚幸运地六大要素一个不缺,于是他游刃有余地运用简素而又充满悬念的酣畅文墨,讲述了“我”在禾嘉公司做业务经理时,出差到随城采购十来车皮粮食的故事。他叙事多穿插,人物有在场感,细节有真实感,语言接地气,惜墨如惜金,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鲜活形象。例如,参加一次近乎肉搏格斗的酒局后,作者是如此讲述“我”回旅馆后的情状:
  到了旅馆,开门进房间,把包扔在床上,跑进卫生间吐了一阵,才觉得好受一些。提起水瓶倒水,却是空的。又跑到前台,让服务员送水,顺便给我弄点白糖。回到房间,喝了一杯浓糖水,胃里暖和了。打开提包,看看汇票、钱包都在。把包放在靠窗的一张床边,倒在床上和衣睡了。
  睡到半夜,突然又有了响动,有人在开门,一时头皮发麻,心脏狂跳,一个激灵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  门开了,“叭”地一声,灯亮了,白光刺眼。服务员领了一个背包的男人进来……
  一连串细节组合,把出差办事的苦累、尴尬、难受、悬心、警觉、孤零,五味俱全,百感交加地刻画得如临其境,呼之欲出。这篇小说,足见作者的叙事功力十分扎实,通篇布摆扑朔迷离的悬念,诱惑与反诱惑,欺诈与反欺诈,人情与理智,再现了一场步步心惊的攻守频仍、短兵相接的商圈博弈。故事结局令人惊愕,“我”以为竭诚尽力赚回个“大功告成”,岂料浑然不知掉进“局中局”的陷阱,原来买方老板与卖方老板业已暗结利益盟约,他们沆瀣一气的正戏反唱,反戏正唱,各扮红、白脸面,大挖“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墙角”,频频损公肥私,赚得金银满钵后逍遥于法外,粉墨登场地做大、做肥了插有“私营”旗帜的自家产业,无疑双双均悄然撑开更阔绰更威风的保护大伞,作者、读者只好品尝一道眉头莫展的无奈苦笑。
  接下来的多篇作品,陈刚展示的是以社会裂变作时代背景的人间百态,花天酒地与醉生梦死,求生挣扎与苦痛呻吟。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他有一副悲悯情怀,噙泪注视蜷缩在社会角落卑微者的生存状态,短篇系列《肉包的小面馆》《星星索》《盛夏》《爆米花》等,中篇小说《金丝鸟在歌唱》,写的都是无常世事纷扰不绝的谋生不易,下层苦力的苦累、苦斗与苦果,那些被傲慢的目光掠过发梢的小人物和正史不睬的边缘地带,不期成了一篇篇作品“哀民生之多艰”的隐形主题。作者不屑去笔涉“高大上”和“白美帅”,不吝笔墨地诉说那些有碍观瞻且无以消除剜心之痛的“破帽遮颜过闹市”的坎壈遭际,从堆积垃圾和群集苍蝇取镜中,去发出“呐喊”,去唤醒人们对公平正义、美好未来的灼热渴望。《还乡记》《大鱼》《狗运》《亚速尔的海风》《秋风辞》是作者反哺故乡、怀旧念情、媾和恩怨的另类“山居笔记”。作者亦不失“以文回馈”的“陈氏风格”,尤其是在人生如船载不动许多愁的寂寥时分,须得如释重负的轻装便步,这一类书写如同一次文债清算,好比一次夙愿偿付。《阿细》等,则是一种乡土题材的深度发掘和民间文学的回溯探索。
  与书名同名的中篇小说《站台》,显然是陈刚眼际的得意之作,作者紧抱的“文化自信”不无依据。这篇小说的字里行间找得到受过中国作家沈从文传世名篇《边城》影响的痕迹,也寻觅得出受过吉尔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玛托夫代表作《查密莉雅》熏陶的文韵。人性的善与恶,是一个真正意义的作家旷日弥久、不嫌重复的探索课题。陈刚的《站台》既传递千金莫换的人性良善不会泯灭的暖心消息,也把猥琐卑劣的人性之恶揭露得淋漓尽致,它是一篇交织着故园牵念的乡土小说,其谋篇之老道,书写之真诚,文思之缜密,行笔之节制,恰到好处地展示出柔弱者的艰涩生计、温良心地与无染操持,反之,流氓痞子举止之龌龊,行事之刁顽,下手之凶残,被损害与被侮辱者之防不胜防,一一刻画得触目惊心,透骨寒冷,令人扼腕长叹。《站台》不疾不徐呈现的一幅幅写实画面,折射出作者具有较为充足的生活积累和丰盈的才情底蕴。值得一提的是,这篇小说找不到一个完美无缺的超人或完人,充其量是在常见的人性二重性中“天使”的一面压倒“魔鬼”的一面,间或“魔鬼”的一面压倒“天使”的一面,这就是同体共存的“天使”与“魔鬼”的不断博弈导致人力莫及的异数与变数,由此居于魔界与神界两端中间的人界,所演绎出的一幕幕不堪、不忍直视的生存悲剧,便更具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道。如此,可以认同陈刚的这篇小说,的确为其笔耕数十年的上乘之作。
  读罢陈刚《站台》的整卷文本,它馈赠了读者一份有益启迪:凡是具备“生于忧患”的人生阅历的支撑的自觉(由)创作,皆不乏令人怦然心动和光丽照人的艺术魅力;反之,大凡“赶潮追风”“趋炎附势”“迎合时尚”的“用世之作”,皆属“文坛玩家”忽悠的“文字游戏”,罕见超越时空局限与心灵藩篱的旷大气象。前者,形象大于思维;后者,思维大于形象,二者的区别是短线与长线经营的笔墨泾渭,是走向卓越和失之平庸的文丛分野。当然,这亦是可资参照与借鉴的创作真经,值得作者与读者以此警诫与共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