爆米花

2024-08-18

□陈刚
  一九七四年初,是丑牛年的腊月。周末的一天,天色阴郁。午饭后,建安公司的堆料场上来了一个炸爆米花的人。
  我们那一片都是建筑公司的干打垒宿舍,在两片宿舍中有一条臭水沟,长年流淌着干打垒宿舍里的生活污水,烂菜叶死猫死耗子。拐过臭水沟的一座小石桥,就是建安公司,阔大的场地上堆满脚手架和水泥预制板。炸爆米花的人就在空地的一角摆开了阵势。
  炸爆米花的人长得又黑又瘦,却带了个白胖高大的老婆,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。炸爆米花的人生火点燃小铁炉子,开始了他的营生。不多工夫,“嘭”的一声巨响,炸开了一锅。这不是生意,这是他在向周边的居民打招呼。黑乎乎的一条麻袋里冒出滚滚浓烟,一锅黄白相间热气腾腾的爆米花出锅了。
  宿舍和平房里的人听到声响,都知道是爆米花的来了。最先围拢来的是一群孩子,他们从爆米花的爆炸声里嗅到了香甜的味道。那些年月,家家都在为吃的发愁。我们基本上没有零食,十天半月见不到油荤,成天肚子空空的,穿着板结开花的棉袄,在寒风中拖着鼻涕瑟瑟发抖。总是盼着过年,过年了,可以吃点好东西,还有零食,炒胡豆、炒豌豆、炒苕干。家境好些的还有炒黄豆、炒花生。除了吃食,年景好的时候还可以做一件新衣服,得到一元二元零花钱。当然还有走街串巷卖玩意儿的,和炸爆米花的都会不期而然地到来。过年是幸福的日子。
  一会儿,爆米花的摊子前就围了一大圈大人小孩,也有人陆续拿着筲箕来了,里面装的大多是玉米,有的还是大米。炸爆米花的也备有原料,家里没有的可以在他那里买。慢慢地,爆米花摊子前就排起了长队。黑瘦的爆米花人把玉米粒儿倒进葫芦形的钢罐子里,又加了一勺糖精。有人就争,再加一勺。爆米花的人说,够了,多了苦。那人不信,爆米花的人又加了一勺。他扣紧阀门,把钢罐子放在炉火上烤着慢慢摇,不大一会儿,他把钢罐子从炉子上移开,一头放进麻袋里,一只脚踏着地上的麻袋,用一根钢管套住钢罐的铁阀,用力一扳,“嘭”的一声闷响,又一锅爆米花出锅了。那人尝了一口新出锅的爆米花,果然苦了。
  爆米花的人把麻袋里的爆米花倒进筲箕里,总是会撒落一些在地上,一群拖着清鼻涕的小孩儿一哄而上,抢地上的爆米花,捏在脏兮兮的手里,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吃起来。
  傍晚时分,天空中下起了纷纷扬扬的水雪。爆米花的人也收摊了。他在一堆预制板旁避风的地方扯了块篷布,地上铺了些干草,又从箩筐里拖出了一条又黑又硬的棉被,这就算是他的栖身之所。
  在不远处的油毡棚子下面,有几个工人在围着火塘烤火。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,穿了一件绿色的军大衣,他是建安公司看守现场的人,大家都喊他魏大汉儿。魏大汉儿当过工程兵,修铁路伤了腿,现在走起路来有点跛。看看天色渐晚,几个烤火的工人就陆续起身走了。魏大汉儿从屋里拿出了一只黑乎乎的小锑锅,把一碗切成大块的肉煎了一下,放进锑锅里,然后掺水炖,一会儿就开锅了,“咕嘟咕嘟”冒着热气。魏大汉儿又加了辣椒酱老姜八角大料,把锅放在柴火堆上,慢慢的锅里就飘出了一阵阵的肉香。
  水雪下得细密了,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。这时候,从远处来了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。他是旁边大院里的子弟,读完初中,就在社会上浪,快二十了,人却长得矮小,人送绰号矮子三儿。他左手提了只烘笼,右手还拿了一把火铲,他是来魏大汉儿的火塘里铲炭火的。往常时候,烤火的人散去了,周边的子弟和居民就会来铲些炭火回去取暖,魏大汉儿当然不会阻拦,甚至还会很友好地和人聊天。
  矮子三儿走到爆米花人的窝棚前,看见白胖的女人正在奶孩子。矮子三儿笑扯扯地凑了过去,用手在孩子脸上挠了一下,“哎呀,这个娃儿才长得乖哟,像他妈。”爆米花男人杏仁一样的眼神看着矮子三儿,没有吱声。白胖的女人便裹了衣服,抱着孩子背过身子去了。“咦,还害羞了。”矮子三儿说罢,又对男人说,“爆米花炸得好噻,明天我还是要整点来吃。”男人还是没有吱声,埋头收拾自己的行头。魏大汉儿站在工棚的门口抽烟,眼睛望着爆米花人的窝棚和矮子三儿。纸烟快燃尽了,烫得手指灼痛。魏大汉儿扔掉了烟头,噗噗地朝手上吹了几口气。
  矮子三儿觉得有些没趣儿,慢慢踅摸到魏大汉儿的火塘边,准备铲炭火。不料魏大汉儿却瞪起了眼睛,厉声喝道:“你个小雀儿包,我还要的,不许铲。”矮子三儿吓了一跳,看着魏大汉儿说:“你今天咋子啊,吃了火药吗?”魏大汉儿说,“没看见老子正在炖肉么?”矮子三儿说:“铲一点有啥子嘛。”说着话,矮子三儿就用火铲去铲炭火。魏大汉儿抢先一步上前,夺过矮子三儿的火铲,一扬手扔了出去。矮子三儿气坏了,后退了几步,大声叫骂起来:“魏大汉儿,你是个×人,老子不得怕你,来嘛,老子陪你打一架。”魏大汉儿跛着腿追了过去,矮子三儿边退边骂:“魏跛子,来嘛来嘛,来打老子嘛。”魏大汉儿又追了几步,没追上。魏大汉儿指着矮子三儿骂道:“对的给老子不要跑,你个小雀儿包,做事不地道。”
  魏大汉儿回到油毡棚子里,坐下喘粗气。他抽了根烟,锅里的肉已经炖得软乎了。魏大汉儿把锑锅从炭火上拿开,然后从屋里拿出一只镔铁桶,把火塘里的炭火铲进桶里。铲完炭火,魏大汉儿拎着镔铁桶走到爆米花人的窝棚前,他把炭火递给爆米花的男人,说:“晚上冷,将就暖和一下吧。”爆米花男人接过镔铁桶,朝魏大汉儿鞠了一躬:“谢谢你了,师傅!”魏大汉儿瞥了一眼爆米花男人的窝棚,慢慢走了回去。
  水雪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,第二天却是一个大好晴天。魏大汉儿生火煮早饭的时候,爆米花的男人把镔铁桶还了回来。魏大汉儿接过镔铁桶说:“今天天气好啊。”爆米花的男人说:“嗯,要出太阳了——谢谢你啊,大哥。”魏大汉儿挥挥手:“没事没事。”爆米花男人走了。魏大汉儿拿出一瓶姜豆豉,开始吃红苕稀饭。吃完饭,魏大汉儿在四周转了一圈,看了看现场的材料和篷布,一切都完好。今天天气暖和,火塘也就不用生火了。魏大汉儿今天也想炸点爆米花,带回去给娃儿们吃。工程队人手少,看守现场没有人来替换,他已经有一个月没回家了,还是很想娃儿。
  太阳出来的时候,爆米花的生意又开张了。今天是星期天,来的人更多,不一会儿,又排起长队了。今天的主角,除了爆米花的,还是一群脏兮兮的孩子,他们也是一出太阳就来了,在人群中藏猫猫,在地上抢爆米花,呼来喝去,欢喜得不得了。魏大汉儿拿了只装过面粉的口袋,排在队伍的最后面,抽着烟,随着队伍慢慢向前移动。
  都快中午了,人还没见少。这时候,矮子三儿也拿了个筲箕来了。他在队伍后面站了一下,就慢慢挪到前面去了。又过了一阵,他又朝前面挪了几个位子。有人就叫起来:“喂喂,不要插轮子啊。”矮子三儿回头瞪了一眼:“你们说哪个啊?”队伍里没人吱声了。
  魏大汉儿想象着他的孩子们看见爆米花的情景,那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。这时候,排在前面的一个女人又叫了起来:“喂喂喂,咋子又插轮子啊。”矮子三儿说:“咋子嘛,老子又没插你的轮子。”女人说:“都在排队,你插了几道轮子了。”矮子三儿说:“插了又咋子了嘛?”
  矮子三儿话音刚落,一只手就抓住了他的后衣领,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他从队伍里提了出来。矮子三儿回头一看,是魏大汉儿。矮子三儿大声说道:“魏大汉儿,老子没惹你哈。”说完,又插进队伍里去了。魏大汉儿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,一用劲,把矮子三儿从队伍里摔了出去。矮子三儿踉跄几步,差点摔倒。矮子三儿脸都青了,大吼道:“魏跛子,你给老子等到!”说完转身就跑了。
  人群又恢复了平静,钢罐子“嘭”地一声响,又炸出一锅爆米花。孩子们捂着耳朵躲在一边,炸完了便“哇”地一声又冲了上去,抢地上的爆米花吃。
  突然,人群后面响起一声尖厉的叫骂:“魏跛子,你个×人!”众人回头一看,矮子三儿提了把菜刀站在后面,指着魏大汉儿大骂。魏大汉儿走出队伍,还没有开口,一道光影“嗖”地飞了过来。菜刀深深地嵌入了魏大汉儿的大腿,暗红的血顺着裤管流了下来,洇了一地。魏大汉儿站在那里,脸色煞白,他用手指着矮子三儿说:“你个小雀儿包,做事不地道!”
  这一年,魏大汉儿和矮子三儿的年都没有过好。一个进了医院,一个进了监狱。